
編者按:1月6日,《浙江日報》人物版以整版篇幅報道九三學社社員、著名肝膽胰外科學專家彭淑牖教授的從醫(yī)經歷,這位醫(yī)界泰斗的傳奇故事引發(fā)廣泛關注。現(xiàn)轉載全文如下。
清晨5時30分,93歲的肝膽胰外科專家彭淑牖開啟他普通的一天。
聽半個小時英語廣播,再閱讀文獻,整理數據和資料,他最近正在準備門靜脈栓塞技術創(chuàng)新的新課題。早飯后,他開車前往浙江大學醫(yī)學院附屬第二醫(yī)院。下午,他要參加兩場會診。當聽說一位患者肝轉移癌很嚴重,他又毫不猶豫答應指導開展這臺手術。
我們在手術室門口見到彭淑牖——氣密門拉開,穿著綠色手術衣、弓著背的身影緩緩走出。“手術很順利!”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疲態(tài),高興地和每個人分享好消息,“腫瘤很大,足足24斤,但最后我們剝離干凈了!”邊比劃邊走,他的步子已經很慢,神采依舊飛揚。
在肝膽胰外科領域創(chuàng)新了多個術式,集英、美、法和歐洲外科學院榮譽院士于一身,鮐背之年的彭淑牖仍堅守臨床一線,甚至可以連續(xù)站幾個小時跟完一臺手術。不久前,他被授予中國醫(yī)藥行業(yè)最高規(guī)格的個人獎項之一——吳階平醫(yī)學獎。
醫(yī)學界流傳著許多關于這位泰斗的傳奇故事,他卻始終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純粹的世界里。
這個世界很小,小到他眼中只有毫厘之間的刀鋒、不過三尺的手術臺;這個世界也很大,他認定,“醫(yī)學的本質是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是無數病人成就了一個好醫(yī)生”。
愛“跑車間”的外科大夫

彭淑牖發(fā)明的彭氏多功能手術解剖器。浙大二院供圖
浙大二院的院史館里,保存著一把陳舊的手術刀。它由彭淑牖親手制作而成,以他的姓氏命名,看上去其貌不揚,卻在上世紀80年代掀起了外科手術的一場革命。
在還是一個實習醫(yī)生的時候,彭淑牖就喜歡搗鼓些外人眼里稀奇古怪的器械。他曾經削平竹篾做成大隱靜脈剝離器,把輸液的塑膠管改造成腰椎穿刺的導管……他的桌上有病歷和文獻,也有螺絲刀和零件,醫(yī)院里除了病房、手術室,他最常去的地方還有車間。
“小彭老師,又有什么新發(fā)明啦?”那時,路過他辦公桌的醫(yī)生、護士常常打趣。
彭淑牖稱自己是個喜歡“異想天開”的人,他總能發(fā)現(xiàn)一件平凡器物被改造的潛能。比如,那把手術刀,靈感就來源于一把梳子。
肝膽胰外科醫(yī)生常常要直面肝癌這一“癌中之王”。肝臟的血管密集交錯,供血豐富,如果腫瘤長在大血管上,切除時容易傷及血管造成大出血。因此,傳統(tǒng)的切除術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很容易束手無策。
“有沒有辦法,既能切除組織又不傷及血管呢?”
坐在理發(fā)店里,彭淑牖無意間瞥到理發(fā)師手里的梳子,他看著梳齒間的碎發(fā)出神:“梳子可以把一些頭發(fā)和皮屑梳下來。同理,能不能借助梳齒的工作原理,在肝臟表面試一試呢?”
這個想法讓他興奮得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和學生趕去醫(yī)院隔壁的圓珠筆廠買了一批圓珠筆管,又把每根筆管的一端剪出一圈梳齒。“梳齒的長度約莫在1厘米,厚度在2毫米左右。在肝臟表面刮的時候,可以把肝組織刮下來。”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彭淑牖的語調開始上揚,“我們做了不同規(guī)格的很多把‘小刷子’,渾然不覺到了深夜。”
多輪實驗成功后,他們帶著經過消毒的“小刷子”上了手術臺。
“一個塑料筆管?”術前,麻醉師和護士都湊了過來,好奇打量,心里犯嘀咕。
彭淑牖不著急解釋,小心地捏起塑料筆管,用有梳齒的那端在肝臟表面沿著縱向慢慢刮耙,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血管瘤蒂部的肝組織一層層剝落,一條血管顯露出來。接著,更多的小血管逐一顯露,筆管尾部的吸引管同步吸走了碎粒和血水。隨著刮耙深入,各種大小管道都完整地呈現(xiàn)在手術野(手術中的視野范圍)。
后來,這個筆管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升級——與聽診器的聽管連接,做了特殊通電的結構,彭淑牖頂著烈日到車床廠進行工具的設計和打磨。1990年,一把集合了電凝、電切、剝離、吸引四大功能的彭氏多功能手術解剖器(PMOD)誕生了——手術者持這一把刀,就可以完成除縫合以外的所有操作。
化繁為簡背后,更重要的意義是,它使得被列為醫(yī)學禁區(qū)的肝尾葉癌等肝癌手術變成常規(guī)手術,并讓手術時間縮短40%,出血量減少50%。
“復制技巧很容易,打破常規(guī)很難。”彭淑牖常常這樣教育學生,所以,外科學不要墨守成規(guī),不盲從教科書,更不能脫離臨床需求。60余年里,他有過很多天馬行空的想象,相同的是,這些設想的起點和終點,都是患者。
從上世紀30年代世界上第一例胰腺癌切除手術以來,胰漏問題一直是臨床上的一大難點。“當時全世界都在尋找解決胰漏的方法。”彭淑牖告訴我,一開始大家都在“縫合”上下功夫,他“轉了個彎”,“能不能不用捆綁的方法把兩個器官接起來,這樣就可以避免針孔的問題。”
“你看,其實很簡單,就是將腸子的斷端像卷袖子一樣向外翻,然后將胰端套入腸子,”彭淑牖說著,撩起袖子,目光炯炯,“內層縫合之后,再將翻起的腸子原樣翻回來,與胰端捆牢。這道防線就將胰液阻截了。”
來自中國的捆綁式胰腸吻合術走向了世界,彭淑牖遇到不少慕名而來的外國專家。美國著名外科專家沃爾夫岡學成歸國前說:“我現(xiàn)在是彭教授在美國的榮譽學生了。”
直到現(xiàn)在,彭淑牖仍然還保持著這種敏銳的好奇和跳躍式的思考,與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感受過。
一次學術會議茶歇,彭淑牖主動聯(lián)系了一位年輕的外科醫(yī)生,“你的發(fā)言很好,對片也不錯,臨床資料與診治理念很好,可否讓我學習一下。”在醫(yī)院碰到許久未見的學生,他的開場白總是:“最近有什么創(chuàng)新?”
浙大二院肝膽胰外科副主任李江濤常常同彭淑牖一同出差,他有更深的體會。“上次和彭老師一起坐飛機去開會,他向空姐多要了一副餐具,我很納悶。”李江濤說,原來,老師腦子里還在思考我們一起研究的繞肝提拉技術創(chuàng)新。他看見塑料刀,其實是在想,這具有一定柔韌性的材料,是不是能做成繞肝提拉時壓迫肝臟斷面的止血板。
最“容易”請來的主刀

彭淑牖(左二)在查房。浙大二院供圖
彭淑牖在同行中有個外號——“最‘容易’請來的主刀”。
“一通電話,彭老師就趕到了現(xiàn)場。”他的學生們說,彭淑牖的電話已經成為業(yè)內的求助熱線。天南地北,他從來不覺得奔波辛苦,他給記者展示了一抽屜的登機牌,笑著說:“你看,我是中國民航事業(yè)的支持者!”
彭淑牖曾經創(chuàng)下10天內往返4個省做6臺特大惡性腫瘤手術的紀錄。上午剛在浙大二院做完一例肝切除大手術,下午就接到安徽皖南醫(yī)學院發(fā)來的支援請求,隨即動身趕往機場,在飛機上一邊就著白開水吞面包,一邊查閱病人的病情資料。晚上10時,一下飛機便直奔醫(yī)院,手術在次日凌晨順利完成。
“多遲延一天,病人就多一天痛苦,多一分危險。”彭淑牖說,“這是一個醫(yī)生的本能,不用想那么多,沒那么復雜。”
需要他指導、參與的往往是頂級難度的手術,經常要耗費四五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手術過程中,不少年輕醫(yī)生會交替換臺進食或是吸幾口牛奶,但是彭淑牖始終不離開手術室。
這是他數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現(xiàn)在他還能在手術臺上連續(xù)站上5個小時。一次,麻醉科的老師看不下去了,勸他先去吃個飯,休息一會,“關鍵步驟沒有完成,我不下去。”彭淑牖有他的堅持。
彭淑牖還有一個習慣,把操作的每一臺手術錄下來,之后反復回看。
數十年前,在浙大二院肝膽胰外科的手術室里,有這樣一個壯觀的景象——從全國各地來的進修醫(yī)生和研究生圍著主刀的彭淑牖,外圍是兩名扛著笨重攝像機的醫(yī)生。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yī)院普外科副主任醫(yī)師劉坤回憶說:“我的位置角度不好,踮起腳還是看不到,彭老師看到了,就讓護士給我搬了一張踩腳凳。”
“沒有絕對完美的手術。”彭淑牖下了手術臺就會立即和學生討論,“你們覺得剛剛那臺手術有什么缺點?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暴露’方法?”
所謂經驗醫(yī)學,經驗就是這樣慢慢積累起來的。
彭淑牖告訴我,當年還是實習生的他,也是踩著這樣的凳子,觀摩導師外科大師余文光的手術。一次他有幸觀看余文光開展胰頭癌切除手術,這是國內第一例公開報道的胰十二指腸切除術,在那之后,他默默決定將肝膽胰外科作為主攻方向。
這些錄制的磁帶至今保存在他的舊辦公室里,堆滿了好幾個鐵箱。這個習慣也影響了他許多學生的整個職業(yè)生涯。如今,彭淑牖一共培養(yǎng)了50余位醫(yī)學人才。
由他的學生、學生的學生組成的“彭家軍”已經到了第五代,其中有26位博導、3位長江學者。很多人已經是我國新一代的外科領袖人物,是國內不同醫(yī)院的學科帶頭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個性分明,卻有著一種相同的、敬畏尊重生命的底色。
有一次查房時,彭淑牖看到一位醫(yī)生用腳將引流袋勾起來展示其內容,他難得一見地對其嚴厲批評,然后,親自蹲下去用手將引流袋拿起來仔細觀察。1990年,彭淑牖成功研制“胃減壓腸營養(yǎng)同步導管”,年近花甲,他仍要求親身試驗,讓學生幫他把管子從他的鼻腔插入胃里,以此親身體會患者的使用感受……
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從他身上學到的,從來都不只是高超的技術,還有一種“純粹的醫(yī)學”,那是一個醫(yī)生對最深層次痛苦的感知和體諒。
趕新潮又守拙的“老小伙”

彭淑牖給學生上課。浙大二院供圖
在很多方面,彭淑牖完全不像一個93歲的老人——說話聲音洪亮、思維敏捷,幾十年前的細節(jié)回憶起來一點不吃力。
“會后我們先去打乒乓球,再去游泳。”他常常這樣邀請他的學生。他的助手、浙大二院肝膽胰外科醫(yī)生李琦告訴記者,彭淑牖現(xiàn)在仍然定期運動,他會和學生比試游泳速度,還是原浙醫(yī)大一個自由泳校紀錄的保持者。在聚會上點歌,他中氣十足地唱完《黃河頌》,最喜歡的英文歌是《卡薩布蘭卡》,開車的時候聽。
彭淑牖還學會了網購。一次,彭淑牖家里電梯壞了,李琦買菜送上門,結果被告知,“不用不用,我已經點了外賣,馬上送到家了。”出差時,彭淑牖總是自己拉行李箱,有學生要幫忙,他總是幽默地說:“這是我的拐杖,您不要替我拿。”
彭淑牖告訴記者,堅持自己開車是因為臨時要做手術的情況很多,遇到突發(fā)情況自己開車來醫(yī)院更快;學微信是為了方便回答學生問題。“現(xiàn)在他們不用郵箱了,我就跟著他們學微信。”
他并非為了追趕潮流。其實,在更多的時候,他更喜歡簡單的、拙樸的東西。
彭淑牖現(xiàn)在還住在杭州城南80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身邊人好奇詢問,為什么不換個大點的房子,他的理由是:“住慣了,搬家最大的麻煩是容易丟東西,有些資料丟了就沒有咯!”他的學生說,常常看到彭老師中午就在辦公室喝杯咖啡,吃點方便面或者面包,有時候只吃幾塊餅干。學生們養(yǎng)成習慣,定期給彭淑牖的餅干盒“補貨”。“能吃飽就好了。”他總是這樣說,因為,他的樂趣在物質享受之外。
直到現(xiàn)在,他遇到的很多人還會把他的名字念錯。“經常有人叫我‘彭淑庸’。”每每說起這個他都大笑出聲,把周圍人也逗樂,“你好,我是彭淑庸。我就這么回復的。”
彭淑牖對這些都毫不在意,他的世界很純粹,全是關于醫(yī)學的事情。他最重要的發(fā)明和700多篇論文,都是在60歲之后誕生的。就在去年,他還在高級醫(yī)學科技期刊《中華外科雜志》上發(fā)表了兩個最新研究成果。
他經常用這個故事勉勵學生,“我要求自己每天都要有進步,今天的我要比昨天的我好。”
每天把日程排得滿滿當當,彭淑牖仍然感覺時不我待。他從沒想過“退休”,“即使我做不動,我還可以寫,寫不了了,我還可以說…”他喜歡穿上白大褂站在手術臺上,用刀鋒一點點劃出病人康復的希望。
彭淑牖出生在廣東梅縣,父親彭致達是縣城里的名醫(yī),9歲那年,家鄉(xiāng)暴發(fā)霍亂疫情,很多病人猝然倒在街頭。“過去醫(yī)療條件比較差,很多人倒在街上。我爸爸有一家診所,就叫人把病人抬進來掛鹽水,病人就能慢慢好起來。母親是婦產科醫(yī)生,經常騎著車到外面接生,哪怕半夜叫她都會去。”彭淑牖說,這是他從孩童時期就感受到的使命,也成為他從醫(yī)故事的起點。
采訪結束,門外兩名醫(yī)生走了進來,他們告訴彭淑牖,醫(yī)院剛剛收治了一位腫瘤復發(fā)的病人,情況比較危急。
“那快帶我去看看。”彭淑牖換上白大褂,挪著很小的步子,徑直向病房走去。
(原載《浙江日報》2025年1月6日5版,記者:林曉暉 薛建國 通訊員:童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