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5月,潘建偉與楊先生在“墨子號”量子科學實驗衛星載荷及手稿資料捐贈儀式上
作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理論物理學家之一,楊振寧先生在粒子物理、量子場論、凝聚態與統計物理等領域均作出了奠基性的貢獻,深刻影響了20世紀物理學的發展進程。先生之于中國科學,不僅以卓越的學術貢獻照耀后學,更以廣博的胸襟與不倦的關懷,啟迪了無數后輩對科學真理的追求。
先生曾言:“我一生最大的貢獻也許不是獲得諾貝爾獎,而是幫助中國人改變了一個看法——中國人不如外國人的看法。”楊振寧先生與李政道先生一起,是首次獲得諾貝爾科學獎的華人科學家,向世界證明了中國人同樣能夠做出頂尖的科學發現,激勵著眾多青年學者投身于科學探索之中。回望我個人的科研之路,有幸得蒙先生啟迪與指引,今作此文,謹以至誠追思。
初識:一句話的回響跨越歲月
第一次見到楊先生,是在1992年6月。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為慶祝先生七十華誕舉辦“非線性科學與理論物理學術報告會”。我當時剛本科畢業,清晨便趕到會場,恰巧坐在先生身后。那時尚無PPT,謝希德先生和葛庭燧先生等前輩手執膠片,邊寫邊講,將熟記于胸的復雜原理娓娓道來,對于我這樣一個年輕的學生,盡管聽不太懂,但確實感受到大師精于治學的風范。我至今記得楊先生在會上說過的一句話:對年輕人而言,聽這樣的報告未必立刻有收獲,但也許在將來的某個時刻,你會發現當年聽到的會影響你的一生。短短數年后,我便真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分量。
1995年,我赴南開大學參加葛墨林老師組織的理論物理前沿研討會,并匯報碩士論文中有關量子芝諾效應的研究。會上得知,楊先生高度重視玻色—愛因斯坦凝聚(BEC)的前景。果然,激光冷卻原子在199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BEC的實驗實現又在2001年再獲殊榮。在當年Eric Cornell、Wolfgang Ketterle、Carl Wieman剛剛實驗實現BEC之時,楊先生就已敏銳地洞察到其重要性,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BEC的概念。
南開大學的這次會議,對我此后科研道路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96年我前往奧地利留學,進入量子信息這一新興領域。雖起步于量子光學實驗,但隨著理論和實驗技術的發展,由BEC而興起的超冷原子量子調控對于實現可擴展的量子模擬和計算的重要價值愈發顯現。因此,我在從事光量子信息研究的同時,逐步對超冷原子量子模擬和量子計算這一長遠目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直接得益于先生對前沿方向的深刻洞見。直至今日,這一方向已經成為我們團隊最重要的研究課題之一。
鼓勵:面對面交流與“激光的未來”
2001年,我開始在中國科大組建實驗室,開展光量子信息研究工作。同時,我始終銘記著楊先生對超冷原子的判斷。為了實現超冷原子量子調控的理想,從2003年起我又兼職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展開合作研究,積累關鍵技術。
2004年,我們國內的團隊取得了令人欣慰的進展——首次在國際上實現五光子糾纏,推動中國的量子信息實驗研究躋身世界前列。2005年3月,朱邦芬老師告訴我,楊先生對這項成果十分感興趣。經朱老師引薦,我第一次與楊先生面對面長談,整整一個上午。末了,先生還意猶未盡地邀請我到家中做客。
交談中,我深切感受到,雖然先生已屆高齡,但思維依然十分清晰,對量子信息這樣的新興領域充滿孩童般的好奇與熱情。這或許正是他成為物理學大師的根本所在。楊先生對我們的研究工作給予充分肯定,并意味深長地說:“激光有無限的未來。”在他家中,我看到客廳匾額題為“歸根居”,令人倍感動容。臨別時,先生贈我《楊振寧文集》,并鼓勵我盡早全時回國。
第一次面對面交流,楊先生就已對量子信息科學的發展前景高度關注,早在這一領域尚未普遍受到重視之時便洞見其重要性。令我深受鼓舞的是,當時姚期智先生已在楊先生的邀請與支持下回國來到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任教,開始推動在量子信息等方向的布局。此后,姚先生創立清華大學交叉信息研究院,匯聚了包括段路明在內的一批杰出青年學者,逐步成為我國在量子信息研究領域的一支重要力量。今天我國量子信息學科的蓬勃興起,無疑印證了楊先生對科學趨勢的敏銳把握與非凡遠見。
啟迪:“冷原子”的星火
2008年,我在國外的超冷原子技術積累已較為充分,于是全時回到中國科大工作。2009年,楊先生在接受《知識通訊評論》采訪時曾說:“這新領域叫作‘冷原子’研究,現在是一個最紅的領域……這個領域還要高速發展,在20世紀50年代可以說是理論走在前面,現在則是實驗帶著理論走……”盡管當時國內在超冷原子量子調控方面的基礎尚薄,但先生的洞見無疑給予了我們巨大的信心。
2010年起,我們開始搭建超冷原子實驗平臺。經過多年的磨礪,2016年終于迎來突破——首次利用中性原子實現二維自旋軌道耦合的人工合成。2017年,我們利用光晶格中的超冷原子首次在實驗上驗證了一維玻色氣體的量子臨界性及朝永—拉廷格液體(Tomonaga—Luttinger Liquid)理論的預言,而該理論的框架正根源于楊振寧先生早期建立的有限溫量子可積系統模型,可以說得到了楊先生理論成就的直接指引。我們在冷原子研究領域不斷取得新的進展,僅在《自然》和《科學》期刊上就發表了14篇學術論文,如今我們已在超冷原子量子模擬與量子計算研究方面處于國際前列。一路走來,先生對物理學前沿的敏銳判斷以及對年輕人的鼓勵,一直是我們前進的堅強指引。
隨著我們在光與冷原子量子信息研究領域不斷取得突破,先生不僅持續給予關注,更先后數次堅定而熱誠地為我提名國內、國外的重要學術獎項。對我而言,這不僅是學術上的肯定,更是精神上的托舉,那份信任與期待,成為我不斷前行的深層動力。
為人:寬厚長者與家國情懷
楊先生對我的幫助,并不止于學術方面。回國獨立開展光量子信息實驗研究之初,我與留學期間的導師Anton Zeilinger教授就已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競爭,后來甚至產生了一些誤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合作。先生得知后,主動牽線,邀請Zeilinger教授來清華訪問,促成我們當面溝通。其后,我們在“墨子號”量子衛星項目中重啟合作,最終實現了首次洲際量子保密通信。直到現在我們和Zeilinger教授團隊還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一位長者,以春風化雨之姿,成就后輩學者的事業,這是先生留給我的又一堂人生課。
楊先生一直心系故鄉。先生欣然擔任依托中國科大組建的“國際數學與物理交叉科學研究中心”名譽主任并支持設立“楊振寧學者(CN Yang Fellow)”項目,以其崇高的學術聲望與人格感召,支持中國科大及相關研究機構積極開展國際交流與合作,吸引世界頂尖人才。
楊先生曾憶及1945年赴美途中第一次吃到冰激凌的喜悅,也提及到美國后才真正“吃飽”的感慨。那一代科學家在困頓中求學問道,因對科學的熱愛而不舍晝夜。2019年,隨著“墨子號”量子衛星引發國內外廣泛關注,我們榮幸地將載荷樣機捐贈給國家博物館。捐贈儀式上,楊先生發表講話時動情地說:“我們這一輩人過去總是盼望中國‘天亮’,如今終于可以看到中國的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為體現先生這一美好而現實的愿望,我們將正在研制中的中高軌道量子科學衛星命名為“晨曦號”。回望百年,正是楊先生以及老一輩科學家的堅守、求真與寬厚,奠定了中國科技從拓荒到騰飛的根基。
先生的一生,是科學探索的典范,更是精神傳承的燈塔。他以理性之光、愛國之心與仁厚之德,為后人留下了光輝的榜樣。楊振寧先生的名字,早已超越個體,成為中國科學崛起與文化自信的象征。先生的離世,讓我們痛失了一位偉大的師長,但他給予我們的智慧與勇氣,將永遠激勵我們。面對先生的遠去,我們不僅應懷著悲痛與懷念,更要以敬畏與感恩之心,將他的精神化為前行的力量,在科學的道路上不斷創新、不斷突破。
(作者:全國政協委員、九三學社中央副主席、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常務副校長潘建偉)
(來源:人民政協報微信公眾號)